汶川地震亲历者:最重要是珍惜现在和未来
编者按:
2008年5月,一场灾难,夺取了数万人生命,让无数个家庭都受到重创。
时光流逝,生活继续。
日前,南方日报记者重访汶川和北川,只见映秀的新街,游人如织;威州的校园,生机勃勃;羌族的枇杷林,硕果累累;北川在建的航空园,机声隆隆……九年后的这里,正讲述着一个涅?重生的故事。
在广东等多个省区的支援下,一座座学校、医院、居所已经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无数破碎的家庭得以重组,亲人朋友间相互扶持前行;
在灾难九周年之际,南方日报今起推出“纪念汶川地震九周年”系列报道。通过幸存者、救援人员、志愿者的讲述,呈现劫后余生的故事,废墟上的新颜,从中见证生命的顽强,爱心的力量,敬请垂注。
女司机倪孝兰:
收拾心情重新出发
立夏刚过,映秀的天空依旧阴雨绵绵。
绕城的岷江水奔流不息,满山间的樱桃已经红透。除了有的山体残留垮毁的痕迹外,几乎看不到地震肆虐过的影子。
5月8日,这天难得放晴,映秀镇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处游人如织。像许多个过去的平常日子一样,跑运输的倪孝兰拉着一车游客,从都江堰到汶川县城,中途路过映秀地震遗址参观。
2008年5月12日,在那场地震中,倪孝兰失去了两个女儿。
地震那年,汶川漩口镇人倪孝兰大女儿刚参加工作,小女儿正在念初三,日子虽然平凡,但丈夫忠厚老实,女儿乖巧懂事,一家人日子平静幸福。
5月12日,倪孝兰照常前往都江堰跑车,下午2点多,倪孝兰听到轰隆一声,顿时天地崩裂,看着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让倪孝兰差点站不住,晃过神后,倪孝兰用最短时间一路往映秀赶,去找自己的两个女儿。
来到小女儿就读的漩口中学,彼时,昔日的教学楼已是残瓦断墙,四面废墟。倪孝兰找到一个认识的老师,“二妹没跑出来,楼就……”话没说完,倪孝兰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瘫倒在地。
倪孝兰想到自己还有大女儿,于是,边哭边跑向镇上另一头的工厂,救援人员正在紧张挖掘,她只好呆呆坐在一旁等待,突然听到有人轻轻议论,“这么年轻漂亮,可惜了”,她已经有强烈的预感,掰开人群看了一眼,整个天空都塌了下来。
安置好大女儿的遗体,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山路,家里已成残垣断壁,幸好丈夫受伤不重,给了她一丝生存的勇气,两人在废墟上抱头痛哭……
与倪孝兰一样,一场地震,让无数家庭都经受了重创。
伤痛过去,长而缓慢的生活才是震后常态。
地震后,倪孝兰在家里躺了2个多月。
“开始两个月非常难过,每天都在家里哭七八个小时”,那段时间,倪孝兰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两个女儿回来了,但她又全身动弹不得。
8月,国家给的3个月生活救助到期,为了生计,倪孝兰重新跑车开出租,丈夫则在映秀发电站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
倪孝兰每天都在保留有多处地震遗址的公路上往返,经常要搭载游客前往漩口中学的遗址参观,她自己却从来不敢踏入。对她来说,那是曾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
倪孝兰选择了一个克服悲伤的办法:不停出车。倪孝兰常常在外跑车到深夜,累了就打开手机,看看女儿照片。只有开车的时候,她才能专注,不去想那些伤痛的过去。
倪孝兰的健康也急剧恶化。2012年下半年的某天清早,倪孝兰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左半边脸动不了,眼睛无法完全合拢,医生诊断是早期面瘫,因为过度悲伤造成。
那段时间,倪孝兰不能哭也不能笑,需要长期针灸治疗,风大时还必须戴上大墨镜防风。
女儿们离去后,倪孝兰和丈夫的感情也一落千丈。丈夫开始酗酒,每次喝醉都要提女儿的事情,还不停地骂人,骂自己,骂妻子。夫妻两人有时几天都不曾说上一句话。
相比较,倪孝兰更担心她的妹妹倪孝芬。倪孝芬比姐姐小4岁,地震时,15岁的大女儿和10岁的儿子都被埋在了废墟中。
倪孝芬地震后一直想再重新生育,但迟迟无法实现。
地震以来,倪孝芬去了无数次医院,也吃了很多药,但都没有效果。看着周围的家庭都陆续再有了小孩,倪孝芬心里有苦难言。
去医院检查时,倪孝芬除了有胃病,其他并无大碍,医生将不孕的主要原因归结为她过度悲伤,反复叮嘱她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低落的情绪对生育无益。
而对于倪孝兰来说,毕竟年龄已大,不会再有小孩,不过,倪孝兰对此也早已释怀。即使可以再生,因为年龄和身体、经济等问题,能否把小孩抚养成人,都是一大难题。
通过这些年的勤恳跑车,倪孝兰已小有成绩,倪孝兰的出租车早已换成了7座的面包车,家里还分到一套70平方米的安居房。
倪孝兰大女儿的男友小卢,如今也成了她的“儿子”。小卢地震前管她叫阿姨,地震后,直接管倪孝兰叫“妈”。后来小卢交了女朋友,第一件事就是带上门见倪孝兰。
9年倏忽而过。如今,在这片曾经山河破碎的土地上,倪孝兰早已收拾好心情,重新出发。现在她已经不避讳和别人聊起自己的两个女儿,没事时还会翻翻手机里女儿的照片。
外科医生成平刚:
完成兄弟未完成的事业
成平刚(中间)向病人家属分析病情。受访者供图
在离映秀100公里外的北川,医生成平刚因为同一场灾难,开启了一段相似的命运。
成平刚是当时灾难中,北川县人民医院外科里唯一幸存的医生。
2008年5月12日中午,前一天刚值过夜班的成平刚在处理完手头工作后,便回到离医院不远的家中。
14时28分,成平刚才刚坐到电脑前不久,就感觉房子开始剧烈地摇动。那几年是北川地震比较频繁的时期,很多北川人都习惯了时不时有点小震。但这次成平刚明显感觉到不同,屋里的电视、冰箱、衣柜都被震倒,外面灰蒙蒙的什么情况也看不到。
剧烈的地震过后,阳台已经因地震而断裂。急于逃离的成平刚,只能通过厨房跳到走廊上,再下楼梯。走到半路,成平刚刚好遇到邻居受伤的老奶奶,便背着她一起回到了地面。
到了楼下,成平刚遇到同样从单位里逃出来的妻子,发现周边的建筑基本倒完了,很多房子因电线短路而燃烧。一时间求救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死者和残骸。成平刚第一时间跑到医院,但医院早已被倾塌的山地所掩埋,除去离退休、出差、休息的人员,几乎全部遇难。
地震后天开始下起了雨,加上不断的余震,救援条件非常恶劣,县城大部分地方已经不能待人。成平刚随着大队,将老人和小孩转移到北川中学。
床单、被套、树枝……在没有什么医疗工具的情况下,一切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弥足珍贵。作为医院仅剩下的外科医生,成平刚与几名幸存的医护人员组成临时医疗队,开始在学校前的空地上救治伤员。
“我相信只要是医务人员,即使是再艰难的条件,看到伤者都会主动出手,能救一个是一个。”不停的余震,不断的有伤员被挖出并送到临时救护点,临时医疗队基本没停过手。由于大部分伤者都是外伤,成平刚他们也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先帮伤员做紧急处理。
伤员救治工作一直持续到了5月13日下午3点多,来自绵阳等地的救援力量基本都到达了,伤者也陆续转移到他处,疲惫的成平刚稍稍松了口气。
当时天下着大雨,成平刚颤抖着疲惫双手,走路到了8公里外擂鼓镇岳父家里,又辗转回到了绵阳。在绵阳市的医疗救治点里,成平刚再次投入到救援中,连续几天几夜。直到一周后,成平刚和妻子到了儿子学校,才得知儿子已经遇难……
尽管悲痛,但生活还要继续。
“在最初的那两年里,你说不想孩子,那肯定是假的。”北川医院的外科工作还等着成平刚,他也就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希望通过忙碌的工作麻木自己的情感。
因为看到灾难中外科的重要性,成平刚一心想着要把医院的外科发展起来,坚守在北川完成离去兄弟们未竟的事业。
灾难之后,由于幸存的员工比较少,北川县人民医院在板房阶段,只分成一个大外科和一个大内科,而成平刚一个人便挑起了大外科的大梁,大部分的时间都守在板房里。
那时候,每天过来看病的群众有700人左右,成平刚和另一个同事管着30多个病床,直接在板房里做手术。
经山东省援建,新的北川县人民医院在2010年投入使用,占地2888.6平方米,成平刚也开始担任了医院的副院长。
当时医院新招聘了一批员工,其中有5人被分配到了外科。由于新人都是刚从高校毕业,实践经验基本等于零,成平刚手把手地从切开、缝线、打结等基本动作教起。新医院投入使用在后的一年半里,成平刚基本每天都要值夜班。
在成平刚的一手“拉扯”下,外科成了当时医院里的“红一连”,不仅培养出了现在医院里的很多骨干医生,更逐渐分出骨科、神经外科、妇产科、五官科,肛肠科等多个科室,很多医生基本都是成平刚带出来的。
“现在临床科室都有16个,医疗技术可以满足老百姓的需求,危重疑难基本都能在北川县里解决,这都是以前解决不了的。”成平刚告诉记者,尽管医院的平均年龄还是比较年轻,基本只有31.3岁,但医疗水平却逐年提升。
七年前,成平刚再度当上了爸爸。看着儿子逐渐长大,上了小学,成平刚心里的伤痛也随时间慢慢淡化,对未来充满期盼。
“我们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可以说重生的生命已经九岁了,我们感觉自己很幸运。现在北川发展这么好,医院发展那么好,对未来发展我都是充满信心的,大家也是精气神十足。”成平刚说。
北川人阿文:
“更重要的是珍惜现在和未来”
5月初夏,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
在自家金黄色的枇杷林里,阿文与妻子正忙于为游客采摘树上的硕果。
尽管天气炎热,但阿文还是习惯穿着一件长袖衬衫,遮盖住右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对他来说,那是一段不想回忆的过去。
2008年5月12日地震到来时,阿文刚到北川老县城的单位办公室里,准备上班。突然之间,地面剧烈摇动起来,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同事们瞬间被恐惧侵袭。
“地震啊,赶快跑!”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三名靠近门口的同事第一时间出了房间,朝县医院的方向跑去,却在阿文视野里瞬间被垮塌的山体掩埋。
慌乱之中,阿文赶紧和其他同事一同跑出了办公室,但还没跑几步也被倒塌的办公楼压在地下。
幸运的是,阿文被掩埋的并不深,而且还有一定的空间自救。通过几个小时的挣扎、自救,阿文清开了压在身上的砖土,拖着已经变形流血的右手,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最后却因为腰部剧烈的疼痛,倒在了30米开外的路上……
等阿文再次醒来的时,妻子已经来到了身边。地震后,在家务农的妻子不顾邻居和朋友的劝阻,跑到了山下的县城里寻找阿文,花了3个多小时后,最终在距离阿文单位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找到晕倒的他。
12日晚,大雨倾盆、余震不断。阿文与妻子呆在临时安置点上,等待救援。第二天上午,妻子背着阿文,随着撤离的人群艰难地走出县城,最后在上山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救援的官兵。
看到受伤严重的阿文,官兵们马上拿来担架抬着阿文,在下午的时候将其送到了人家坪,并通过志愿者的车送到绵阳救治。“当时实在是太惨了,身边一直回荡着呼救声和呻吟声,但是我也没法帮到他们。”阿文回忆说。
由于右手和腰翼骨折,阿文送到医院医治了40多天后,又回到了山上的家中修养。窗外便是山下的老县城,每一眼对阿文来说都是煎熬:“我在地震中失去太多的朋友和亲人,我那时候一看到旧县城就会想起遇难的他们,身上的痛不及心里的痛。”
在震后的大半年里,阿文如果接到久未联系的朋友电话,一开口都会惊讶地说一句:“你还没死阿!”对于经历灾难的阿文来说,已变成最真诚的“问候”。
一场灾难,也让他变得异常敏感。
时至今日,阿文还会经常回想起当年地震发展时的点滴,身体上的伤痛尽管已经复原,但心里上的伤疤却久久难以修复。
地震后的这几年,余震还是时不时来临。每逢出现些许摇动时,阿文都会第一时间失控地冲出门外,向楼外跑去。
要是阿文休息的时候,家人总是要小心翼翼地经过他的身旁,只要一碰到床并出现些许的摇晃,阿文都会立马醒过来……
灾难过后,生计又成了新的问题。
阿文所在的石椅村是羌汉混合居住的村子,由于临近旧县城,9年前曾准备借助旧县城的人气,转型发展旅游业,但一场灾难让旧县城变成一片废墟,石椅村原有的计划一度搁置。
近年来,北川开始打造文旅发展引领区和以羌文化为特色的国内知名旅游目的地,给石椅村的经济发展带来了新契机。
在挖掘本土羌族文化和自然资源后,石椅村通过集体经济的形式,鼓励村民发展农家乐和旅游业配套服务,解决了村里的就业问题。
顺着凉风垭分道右行上山,曲折的山路并没有阻挡游客的步伐,炎热的天气加上特色佳果,让临近北川旧县城的石椅村逐渐热闹起来。很多游客不远千里前来度假,村民种植的枇杷也成了热销品。
“现在游客多了,有时候不仅是村民参与,旺季的时候我们还要到外地去雇服务员。”石椅村村支部书记陈爱军告诉记者,由于石椅村种有枇杷、李子等水果,通过旅游节的包装方式,村里一年四季都吸引了很多外来的游客。村民养的家畜、种的水果都有了销售出路,收入直接翻了几倍,更不愿意出门打工了。
阿文就是村里发展集体经济的负责人之一。在阿文看来,相比起以前村民各自销售常常遭遇压价,现在通过村里集体进行统一价格销售给游客,整体收入比较稳定。而有条件的村民还经营起了农家乐,旺季时一天毛收入就可以达到几千元。
“有游客听说我在灾难中的遭遇,安慰我说‘虽然失去了很多老朋友,但是现在你又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阿。’我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伤痛总要过去,更重要的是珍惜现在和未来。”阿文说。
总指挥:黄常开、姚燕永、郎国华
统筹:孙国英、严亮、刘江涛
策划:张蜀梅
文:南方日报记者曹嫒嫒陈?发自汶川、北川
摄影:张由琼罗斌豪